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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战役中的故事
2012-11-08 11:17 中国远征军网

章东磐 

这是一部关于中国远征军的民间调查纪实作品。它让流落在历史之外的那支部队和那段往事,再一次浮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下级军官不准恋爱

  
那是1944年,姚上尉时任远征军八十七师二六0 团二营六连副连长。他有一位军校十四期毕业的学长杨兆勤,也是河南同乡,那时在同一营的机关枪连担任连长。姚老伯在书中这样介绍他的好友:他的个子不算高,但双眼炯炯有神,永远挺胸直背,衣饰整洁,精神奕奕,而且对人和蔼亲切。看着这段文字,就像看见很多张远征军人年轻时英武的脸。

  那场大反攻,中国军队阵亡了32000 余人。对于几十年后的调查者,每一位阵亡者的名字都陌生而遥不可及。唯有这位杨连长,因着一位少女的挚爱,使他在阵亡60 年之后,仍能让晚来的我觉到他的气息,触到他的体温。

  中国军队为了这场反攻准备了将近两年。这场反攻的准备实际上从史迪威将军徒步撤出缅甸时就在进行了。当时绝大多数的人包括军人,都没太把他的话当真,以为这位白头发的美国将军不过是在呓语中试图保全仅有颜面的洋阿Q。结果,美国军队和政府都拿这个几乎所有中国将领都在泼脏水的疯老头当了真,一飞机一飞机地往中国运装备给养,一飞机一飞机地从中国往印度兰姆伽运兵。恰是这位备受垢病的外国人,最终实现了中国军队百年来对侵略者战略反攻的梦想。姚上尉和杨连长都是这场伟大反攻里受训于美械装备部队中的下级军官。

  他们部队最初得到的命令是开赴怒江东岸进行防卫,其实那时反攻的计划已经拟定了,不对下级军官传达是保密的需要。于是,姚上尉和杨连长都在全不知情的大战前夜进入了战略反攻的前沿阵地。

  连级军官大都是二十多一点的年轻人,虽然那时国军明文规定,连级以下军官不准恋爱,但好不容易上了正连职的坎,又偏逢战火中国少有的偏安之地,青春的欲望不由自主地会奔放起来。在大理喜洲驻扎时,姚上尉的连长就爱上了一位卖橘子的女孩子。姚上尉一干战友背地暗呼连长的女友为“橘子西施”,那个恋爱让很多人都跟着享福,因为35 岁的老连长总有点遮遮掩掩,多是借买橘子的由头约会,橘子大包拎回来,甜蜜了众多无福恋爱的小官兵。想一想,军队中禁止下级军官恋爱残忍而合理。姚上尉回忆,连长与“橘子西施”结婚后,再打仗已全无从前生猛,姚连副曾直率地批评,问他当年在大别山抵抗敌人,独掷手榴弹坚守阵地的勇气跑到哪里去了。连长很正式地回答他:假如我死了,谁来养活我的女儿。那时怒江战役开打,连长的女儿恰好在大理降生。

  五里凹

  
江防期间,姚上尉所在的营驻在怒江东岸一个叫五里凹的小村庄,命运弄人,小村里一对如花似玉的杨家姐妹出现在血气方刚的青年军官眼前。村子那么小,加上那时交通不便,又没有电影电视,当兵整天出操收队,抬头不见低头见,每个人眼里看满了姐妹俩青春的芳容。姚老先生回忆,他自己正好住在杨家对面的屋子,因此可以知道姐妹俩大的叫老四,小的叫老五。想必山村里本就识字人少,加上女孩子又不被重视,父母也就随口按子女顺序叫了名字。

  老四那时已经20 岁,在当地早到了该嫁的年龄。姚上尉说老四虽身居山村,但仍是柳绿桃红般的着装,摇曳着略显丰满的少女身材,每每军人们在屋前操场跑步时,她从自己闺房的窗边飘来飘去,像仙女一样。姚老伯在书中坦承自己心里喜欢她,但毕竟当时只有21 岁,而且军纪严明,所以虽是近水楼台,却始终横下决心,没有稍稍地触碰那位美丽而大胆女孩抛出的绣球。

  因为同村驻扎,机关枪连的杨连长总是像老大哥般关心着姚上尉。他常常叮嘱这位小弟,不要因为战争而荒了学习,要多读书,即使在战壕里也要有读书的时间,杨连长那时还在自修英文。姚上尉听从老大哥的教诲,千方百计四处搜集可读之书,竟在一户偏远的山居阁楼找到一部尘封经年的《加批王凤洲袁了凡先生纲鉴合纂》古籍石印本。我没读过姚老伯讲的这部书,姚老伯自觉在那段岁月有幸寻到此书伴枕,让自己一生的学问受益。我真是从心里敬佩烽火岁月里的这些青年军官,为了救祖国于水火,他们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那样的面对强敌,他们从未对国家的明天失去信心,在连中国字都不通行的山里学英文,在连汉话都讲不利落的农家读古书。什么叫国之栋梁,看看他们。

  在怒江战役开始的那一天,在部队出发驻地名叫长安街的小镇,杨连长约了姚上尉谈话,悄悄告诉他自己恋爱了,而且已在昨夜临战前与爱人对天盟誓,这场大仗一打完,他就回来娶亲。让姚上尉尤其震惊的是,这位不声不响的大哥暗定终生的恋人,不是所有军人心里的精神情人老四,而是凭谁都没当成大人的小妹,那位清秀可人,梳着两条浓黑长辫子,在人前永远不抬起来美丽黑眼睛的老五。姚连副着实大吃一惊,因为老五只有十五六岁,在旁人眼里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真是无法想象,那位赤着脚放牛的女娃娃,竟然暗暗燃烧着能熔化杨大哥的炽烈爱情。

  杨连长说,自己此前没有和别的女孩子谈过恋爱,也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女人。他已经把老五当成自己的终生伴侣。他嘱托亲弟弟一样的姚上尉:“明天我们就要上战场了,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假如我有不测,就请你照顾老五。”姚上尉说:“我会。”同时也把自己河南老家的地址写给杨大哥,自己若有万一,也请他代为通知家里二哥。

  仅仅一个半月之后,左脚被敌人子弹洞穿的姚上尉被担架抬下阵地送往前线医院,那时的龙陵战场经日大雨滂沱。在泥泞的山路上,他从机枪连的下撤伤员口中得到了杨连长阵亡的死讯。他不相信,反复追问。那位伤员说,连长阵亡是他亲见,是在上午10 点,战斗最激烈的时刻。在步兵营的战斗序列里,在进攻作战中,重机枪连的伤亡几率相对是最小的。因为他们主要担负着火力掩护与压制的任务,距离敌人防守阵地相对较远,没有面对面地厮杀。但是就在那一天,这次大反攻的龙陵战场,本是进攻的战斗由于敌人的顽强与突如其来的反击,使攻防角色瞬间转换。

  为爱而死的勇气

  杨连长阵亡当日的战斗,在黄杰将军的战场日记中有专门记载:“(六月)二十三日拂晓,敌一千余,战车三辆,由龙陵沿公路向东进,向我第八十七、八十八师正面攻击。”黄杰总司令所说的此二师的防御正面在龙陵县城东侧,是当时滇西最为胶着的战场之一,另一处即是名满天下的松山。

  龙陵县城四面环山,像个洗脚盆,盆底就是县城。说它四面环山,那山偏又不是圆圆的山梁,而是几十个几乎独立的山头。两年时间,日军在每一个山头都修筑了坚固的工事,一旦有中国军队进攻,攻进县城恰如进了层层居高临下的火力陷阱,第一次远征军占领龙陵的误发捷报,就是未能清除周围环山上的敌人而在入城两天后再被逐出来。姚上尉和杨连长所在部队防守的县城东部的空树坡阵地,当是中国军队反攻时先行占领的高地,断不可失。因为一旦失守,中国军队连攻击龙陵县城的出发阵地都完全丧失,并有可能动摇对松山的围攻,那样自5月起的南翼集团军作战一大半都白打了。

  就因为这样,本来伤亡并不太高的重机枪连,眨眼间成了试图突破远征军阵地日军的最大障碍,因为对于阵地防御,只要重机枪仍在喷火,仅靠步兵几乎没有可能攻击奏捷。在重机枪刚刚参战的一战中,曾有两挺重机枪阻止15000 步兵进攻的不朽战例。在其后的陆地战场,为了摧毁防御方的重机枪,专门发展出了轻炮兵,例如60 毫米口径的迫击炮,在所有口径的火炮中是威力最小的,很难把它也划进“战争之神”的行列,因为它的常规榴弹只有15 米的杀伤半径。但是对于它的对手已经足够了,这种一个士兵就可以扛起来飞奔,而且在紧急时一手揽在怀里都能打的小炮,在训练教程中就明确指出,你要歼灭的目标最主要就是重机枪。

  重机枪是由进攻仓促转入防御的远征军最重要的火力资源,重机枪是敌人所有火炮第一要消灭的目标,重机枪是几乎无法隐蔽的武器,所以就在那一刻,身先士卒的杨连长成了整个火线上最危险的一个人。他可以躲在战壕里用嘴喊打,他也许不会死,但他的士兵们谁还不往下躲呢?所以,在那样的时候,他只有一个选择,站在所有自己的士兵和敌人都看得见的位置上,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昭告弟兄们:打!打死敌人!守住阵地!实际上他只有一个选择,他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个选择,就是死。

  杨连长并未因心里的儿女之情而怯战,他知道只有打完、打胜此仗,他与老五的生活才有安宁。他为更多老五的幸福死掉了,而美丽的少女老五在他生命最后时间,给了他难以言喻的感情甘泉。多少年轻的军人,在上阵前默念:我生则国死,我死则国生。每当想到他们念诵这句激励自己以死救国的警句时,我的眼泪都不禁要喷涌而出。一个男人,千万别轻易说爱。一旦说了,就要有为爱而死的勇气。无论爱的是你的祖国,还是女人。

  唯一的爱情故事

  
少女老五终于没有等来她的那顶花轿,而且也没有得到杨连长的死讯。在十几万远征大军中,平均每天都有不少于150人阵亡,都有那么多的家庭瞬间破碎。更关键的是,老五与杨连长的恋情在这十万大军中只有一个人知道,而唯一知晓这桩秘密的姚上尉也负了伤被抬着送往后方医院。年轻的姚上尉想了很久很久,他最终没有勇气走去五里凹,当着少女的面把这个雷劈下去。其实21 岁的青年,除了在战场上,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他希望让时间自然消磨掉那位少女的思念,毕竟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真懂得什么叫爱吗?老五还只有那么小,她有的是时间忘却过去,重新开始。

  自那时起过了45 年,渐已步入老年的马来西亚教育家姚拓先生时时会推想那位成年老五的生活,那么多年,她也该是子孙满堂地颐养天年了。1990 年,姚老伯第一次从吉隆坡给遥远的怒江山村写了信,询问老五的生活状况,并第一次告诉她,杨连长至死都爱着她。我真无法想象,那封寄自异国的信在那个小山村会引起怎样的反响,那封信会有同村人想到是寄给这位从未走出过村子的老婆婆的吗?姚老伯在忐忑中等待了3个月,收到了来自五里凹的回信。这封来信让饱经沧桑的老军人五内俱恸。

  信上说,自从杨连长出征后,她一直住在五里凹老家,日夜等待着回来迎娶她的杨连长。她知道打仗有可能负伤,所以在她心里杨连长即使没有了手臂和双腿,她也会服侍他,和他白头到老。一直到所有的仗都打完了,有人对她说,她的杨连长已经阵亡了。她不相信这个消息,她死心塌地地坚信,早晚有一天,杨连长会回到她身边。就这样,一位美丽的少女一直等成了中年人。她42岁那年,父母双亡,一个人孤苦零丁,再也等不下去了,她终于承认了未婚夫阵亡的现实,和邻村一位年长的人结了婚。她已经不能生育,就把姐姐的一个孙子过继来做孙儿养。信就是她姐姐的孙子写的。现在老伴也早已去世,她和姐姐的孙子相依为命,仍然住在她当年结识杨连长时住的那间老屋。信的末尾说,虽然她45 年之后才收到这封等于杨连长亲口托付的信件,她仍然很感激姚老先生的关怀,并请他不必挂念。

  在整个滇西战场的寻访中,我只听到了这一个有关远征军人的爱情故事。15 岁,今天我们以为少不更世的花苞一样的年华,才刚刚情窦初开,老五就决定了自己的爱情,并且守了那么多年。她不认识字,她讲不出道理来,但她明白杨连长上战场不要命地打,恰恰是因为他爱着她。她那么多年不嫁,不是在守传统意义上的贞节,她是在心里和长眠地下的杨连长做白头夫妻。这是我们中国的女人,我们中国的卫国战争中的女人,我们中国的卫国战争中军人的女人。有这样的女人,是中国的福气。

(摘自章东磐《父亲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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