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在滇西的细菌战（一）
2013-03-19 10:06　中国远征军网

作者简介: 谢本书( 1942- ) , 男, 云南昆明人, 云南民族大学历史系教授, 研究方向为抗日战争史。
 
　　摘 要: 1942 年5 月滇西沦陷, 云南由抗日大后方同时变成了抗日大前方。滇西沦陷之后, 侵华日军在滇西进行了鲜为人知的细菌战。国民党元老李根源最早揭露这一罪行, 中国滇西前线指挥官宋希濂, 历史学家方国瑜, 官方的卫生和救灾机构的报告, 以及当代学者的调查, 都证实了日军在滇西实施细菌战的罪恶事实, 日本军人有的对此也供认不讳。
关键词: 侵华日军; 滇西沦陷; 细菌战
 
　　抗日战争后期, 侵华日军在滇西进行的细菌战, 鲜为人知, 至今仍笼罩在一层迷雾中。然而, 客观事实不容狡辩, 血债和罪行必须清算。

　　1941 年底, 日本偷袭珍珠港成功, 太平洋战争爆发, 从而使中国在亚洲多年单独对日作战的形势有了改变, 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和世界各国人民的反法西斯战争汇合在一起。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 日本陆军以40 万兵力在海空军的配合下, 迅速席卷了香港、荷属东印度群岛、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接着, 日军开始分三路大规模进攻缅甸的军事行动: 沿伊洛瓦底江东岸进犯卑谬; 沿仰光、曼德勒铁路进犯同古; 沿泰西、景迈东进。中国远征军第5、6、66 三个军共10 万人, 于1942 年2 月先后进入缅甸, 布防战斗。但此时有利时机已经丧失, 3 月8 日缅甸首都仰光失守。
　　中国远征军在长途奔袭、非常疲劳的情况下, 第5 军第200 师在同古会战中, 仍然打败了日军, 掩护了英军的撤退;接着, 又在仁安羌击败日军, 解救了被围困的英军总司令亚历山大上将所部7 000 余人。日军也承认, 在同古战斗中, 中国第200 师/ 十分英勇 [ 1] , 对于日军来说则是缅甸战役中最艰苦的一战[2] 。而仁安羌一战, 更是/ 亚洲的敦刻尔克奇迹 。中国军队/ 抵挡半月之久, 初步达到了挫败敌军锐气和消耗敌人的目的 [3] 。然而由于坐失良机, 英军退却, 以及指挥混乱, 中国军队在缅甸自始至终呈被动之态势。日军避开了曼德勒的中国远征军主力, 以其第56 师团于4 月29 日袭占了缅北重镇膜戍, 切断了远征军的后路。中国远征军一部被迫退入印度, 大部则绕道中缅印边境的野人山地退回云南。远征军由出征时的10 万人减至4 万人, 不仅损失惨重,而且/ 失去了我国西南唯一的国际运输线, 并使日寇将战火烧到我国国门[ 4] 。
　　1942 年5 月1 日, 滇缅公路被切断, 日军进攻云南西部形势已经造成。蒋介石密电军委会驻滇参谋团林蔚, 命其对保山、畹町间桥梁做/ 完全破坏准备 。5 月3 日, 林蔚复电说, / 边境潞( 怒) 、澜两江桥正准备破坏中, 龙陵以西路托樵峰部长就近饬县发动民众, 准备实施[5] 。就在这一天, 依据/ 第56 师团应向怒江一线突击猛压敌军的指示[6] , 日军先头部队进入滇西边境畹町, 5 月4 日占领龙陵县城。根据蒋介石电林蔚的指示, 前线工兵总指挥马崇六于5 月5 日上午10 时, 指挥将怒江惠通桥炸断, 阻止了日军沿滇缅公路向怒江以东突进的企图。虽然有500 敌军强渡怒江, 终被我军击退, / 这一仗虽是个小规模的局部战争, 但就战略意义来说,却是很有价值的[ 7] 。惠通桥炸毁, 虽然/ 隔于西岸汽车九百余辆之多, 难民五万余人[ 8] , 但阻止了日军东进, 奠定了敌我隔江对峙的局面。
　　5 月10 日, 日军占领怒江以西重镇腾冲。延至1943 年初, 日军势力向北延伸到泸水地区, 向南到达孟定地区, 这样日军就占领了我云南境内怒江以西的滇西地区数百公里长的一块狭长地带, 约83 000 平方公里的土地[9] 。于是, 滇西沦陷, 云南由抗日的大后方, 同时变成了抗日的大前方。日军占领缅甸、控制滇西以后, 事实上完成了对中国的包围。日军把滇西占领区, 即所谓/ 腾( 冲) 龙( 陵) 地区划分为腾北、腾冲、龙陵、腊猛( 松山) 、芒市、新浓6 个守备区。日军第56 师团部及直属部队驻芒市, 其兵力约1. 5 万至2 万之间[7] ( 第161 页) 。可见, 日军对滇西的入侵, 并非小部队的骚扰行为, 而是大团队有计划的侵略行为, 是企图达到某种战略目标的大规模行动。
　　日军在滇西沦陷区及其周围地区, 烧杀抢掠, 甚至惨无人道地进行细菌战, 罪恶滔天。而在日军残暴统治下的滇西各族军民, 在沦陷区展开了艰苦的长达两年半的英勇斗争。 　　侵华日军在滇西犯下的罪行, 罄竹难书。而其进行的细菌战, 由于缺少必要的调查和研究, 长期以来鲜为人知。
几年前, 云南保山地区陈祖梁先生等人, 在研究滇西抗日战争遗留问题时, 先后多次深入保山、腾冲、龙陵、芒市、盈江、梁河等地进行实地采访, 从民间收集到日军烧、杀、抢、掠、奸淫的大量罪行材料; 同时发现了日军进行鼠疫试验的村庄, 访问到了日军进行活体鼠疫试验, 并实行活体解剖的幸存者, 还访问到了日军进行细菌战的目击者。[ 10] 从而初步揭示了日军在滇西进行细菌战的鲜为人知的部分史实。然而, 作者仅在云南省内的报刊上发文, 省外学者大多不知, 加上调查研究还是初步的, 许多问题尚不清楚, 因而这一研究未能引起足够的注意。我们认为, 对日军在滇西进行细菌战这一问题, 还有待进一步的深入研究和揭示。
　　( 一) 最早揭露日军在滇西进行细菌战的记录
　　其实, 最早揭露日军在滇西进行细菌战, 以至/ 人道澌灭, 至此而极的是国民党元老、时任云贵监察使的李根源。早在1942 年6 月7 日, 当日军向滇西推进, 并狂轰滥炸保山  之际, 其时已在滇西的李根源, 立即发出通电说:
　　自腊戍不守, 倭窥滇西, 突于五月四日正午十二时, 先以寇机五十四架分两批袭保山。因境界毗近,情报被断, 疏散不及, 一城同尽。敌投空中爆炸、燃烧、病菌等弹三四百枚。狂炸之后, 继以机枪扫射,历数十分钟, 死伤万余, 血流沟渠。次日又以五十四架来袭, 连续投弹。盖向者喘息待尽之余生, 都成长夜之冤魂矣。人道澌灭, 至此而极。最后每日均有敌机或二十七架, 或九架, 多少不等, 更番搜索。至十二日, 见城内尚有断垣, 又复投轰炸弹一次。至是城中生物尽矣。国立华侨中学、省立保山师范学校、省立保山农业学校、县立保山中学各校址咸毁焉, 学生死伤甚重。十三日, 敌机炸附近各农村, 并以机枪扫射我辛苦农民, 死伤尤众。兽机肆虐之后三日, 城乡各处发现霍乱。迄今日环保山周围平坝死者已五六千人。医药乏竭, 仰天待绝, 伤心惨目, 宁有是耶。城既毁灭, 荡成煨烬。圜门贵空虚, 行人绝迹。一月之中, 死者未埋, 浊气冲天, 血腥触鼻, 乌号鸟喙食, 狮犬随啮。哀哀尤生。罹此穷毒。[11]
　　在这个通电中, 李根源揭露日本侵略军向保山投掷/ 病菌弹的事实, 从而引发了霍乱肆虐的严重后果。一个月之内, 仅保山县城周围不大的平坝地区, 即残废达五六千之多。
　　于右任在接到李根源的通电后, 在复电中表示/ 倭奴灭绝人性, 滥施惨毒的事实[ 11] ( 第3086 页) 。由于当时特殊的历史条件和紧张的战争气氛, 李根源通电中揭露的日军在滇西进行细菌战的问题, 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国人的注意力集中于抗敌和赈灾, 其它问题一时难以顾及。
　　( 二) 日本军人的回忆
　　在侵略滇西的日本军人的回忆录中, 还是有供认不讳的, 这是一个有力的证据。前日本/ 每日新闻社记者、战时第56 师团113 联队补充兵品野实的回忆录中就写道: / 当时当众下命令让久恒兵长去炸毁腊戍的水源地, 而实际上, 是让他去施放细菌。当时师团防疫供水部带有培养出来的鼠疫杆菌, 这些杆菌放在玻璃培养缸里。品野实指出, 制造这些武器的是石井四郎博士的第731 部队防疫供水部, 属关东军。1939 年, 根据上方的指令, 他在哈尔滨郊外建立了巨大的实验场和细菌生产工厂。上司为他提供三千多名中国、俄国男女老百姓做实验。据说石井他们在那里进行了冻伤实验, 还利用女性生殖器实验, 提取梅毒菌。品野实供认: / 在战场上, 使用细菌时间最长的是1942 年, 当时石井少将亲自出马, 利用鼠疫杆菌做武器, 污染环境, 危害中国老百姓的生命, 以平息由日军撤退所引起的混乱。据说, 当时在向水源、水井投放细菌的同时, 还同时释放了三千名战俘, 并将投放了细菌的馒头发给了他们。[12] 真是丧心病狂。
　　( 三) 中国前线军事指挥官的回忆
　　国军第11 集团总司令、滇西前线指挥官宋希濂将军回忆1942 年的情形时说, 滇西霍乱的流行, 完全是日军实施细2004 年第1 期 谢本书 日军在滇西的细菌战 33菌战造成的。他说: / 1942 年5 月, 入缅甸的溃退和日机的滥肆轰炸, 给滇西人民带来了很大的痛苦, 而热带病) ) ) 虎列拉的传入, 更给滇西人民加上可怕的灾难, 保山一带村庄的居民在六七两月里死于这个疫症的有一千多人。有的全家死亡, 有些村子里一两天之间死了六七十人; 没有棺材, 只好用席子包裹掩埋。我和当时到了保山的李根源老先生, 立即采取了措施。那时军队全部都注射了防疫针, 感染情形不严重, 当即命令部队在所有的村庄里为居民进行环境的扫除和隔离工作, 派出大部分军医人员为居民注射防疫针。由于人员和药物不足, 我和李根源分别向昆明的一些医疗机关发出紧急呼吁, 先后得到了帮助。这样, 到七月中旬, 这个疫症才没有继续发展。[7] ( 第162- 163 页) 宋希濂的回忆, 证实日军细菌战引起的霍乱流行, 是确有其事的。只是他说一两个月内保山一带村庄死亡一千多人, 则只是个估计, 数字显然是估计少了。
　　( 四) 官方卫生救灾机构的记录
　　1942 年5 月, 保山为日军飞机轰炸之后, 云南省卫生实验处即奉命组建了/ 临时救护防疫队, 紧急赶赴滇西前线救护。据云南省卫生实验处临时救护防疫队队长缪安成1942年8 月的/ 工作报告, 日滇西实施细菌战带来了严重后果。报告说, 保山被日军轰炸的第三日, 即1942 年5 月6 日, 临时救护防疫队奉命组建, 然后赶赴滇西。救护队于5 月9 日到达下关, / 随即发现该地有霍乱流行, 已亡30 余人。其时,公谊救护队分队长、英国人拉贝尔同行, 可以证实。11 日到达漾濞和永平, 该两地亦发生霍乱。13 日晚到达保山, 当夜因戒严未能入城, / 乃露宿城外, 炸毙尸臭, 心颇不忍。14 日清晨, 见城内外已一片焦土矣! 除站岗士兵及清除街道之壮丁外, 城内及附近已寂无人烟, 城内尸臭更甚。救护队前往保山警备司令部求见司令龙奎垣, 询问死伤数目及当地霍乱情形, 如何办理救护工作? 龙奎垣说, 死伤约3 000 人, 霍乱亦有死亡8 人。救护队随即赶赴郎义村, 前后救护674 人, 其中有士兵125 人, 重病者难以医疗而死亡, 轻病者则大多缓解或痊愈。缪安成认为, / 当此霍乱流行之际, 必须加紧治疗和预防。经过紧急抢救后, 救护队回到下关已是5 月18日, 此时下关/ 疫情正炽。
　　该队返昆后, 紧急调动人员, 配备医疗器械及药品, 于5月下旬再返滇西, 沿途经禄丰、楚雄、镇南、沙桥等地, 皆发现霍乱病人, 有的已经死亡。如经过沙桥这个小镇时, 即在该地发现60 多位霍乱病人, 并已死亡30 余人。经过月余的紧急救护以后( 仅打预防针的即达1 万余人) , 滇西一带疫情才得以控制[13] 。
　　又据国民政府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滇西办事处1946 年的报告, 日军侵略滇西时, 灾区面积达42 120 平方公里( 大于台湾6 286 平方公里) , 涉及人口达100 万之巨。战争过程中人口死亡达48 842 人。其中疫病残废的人口为最多, 分别叙述如下。
　　1、疟疾: 全区58. 7% 为疟疾区; 以怒江流域、南定河谷、盈江下游为最; 人口死亡以此为主因, 贫血比率亦高。
　　2、鼠疫: 以盈江流域东西250 公里为潜伏地带; 南向100公里, 北向20 公里, 东向100 公里为活动区, 几为一年一度之地方病, 现已部分遏止, 怒江区仍在蔓延。
　　3、回归热: 保山东西, 腾冲东北地区及龙陵、梁河、泸水皆为其高度流行区, 死亡率甚高。腾冲北部民国34 年( 1945年) 死亡17 000 余人, 全家死亡之例亦多, 故滇西称之为/ 鸡窝病 , 以其死则一窝也。
　　4、伤寒、霍乱、痢疾: 普遍流行于民国31 年( 1942 年) , 保山死60 000 人, 龙陵死11 000 人。
　　5、流行性感冒: 常致死亡。保山小邑村本年( 1946 年) 6月内以流行性感冒死亡者占人口25%[ 14] 。
　　这个报告, 虽未直接点明日军在滇西的细菌战的结果,然而人们很清楚, 1942 年流行于滇西一带的霍乱、疟疾、鼠疫等病, 与日军的细菌战关系密切。
　　这两份官方的卫生机构、救灾机构的报告记录, 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日军细菌战的滔天罪恶, 应该说铁证如山。

文章原载于2004 年1 月《湖南文理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 第29 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