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1942年5月，中英联军退出缅甸，使怒江以西广大国土沦入日军铁蹄的蹂躏之下，滇西各族人民遭受到空前旷世的灾难煎熬。时隔两年，1944年5月11日，中国远征军横渡怒江，展开反攻，先后对盘据在北斋公房、桥头、马面关、大圹子、松山、平戛、腾冲、龙陵、芒市、遮放，畹町的日军第56师团及其配属部队各部，给予毁灭性的打击，彻底摧毁其在滇西经营两年极其坚固的防御体系和设施，击毙击伤和俘虏日军共两万五千余人，敌56师团长松山佑三中将率少数残部侥幸兔脱。我军完全收复了滇西广大国土，秉胜追击入缅，同中国驻印军在缅甸边境小镇芒友胜利会师，姗姗来迟的滇西反攻作战，宣告胜利结束。长达1800多公里的中印公路遂全线通车，满载着美授物资的庞大汽车编队，便源源不断地从印度驰抵昆明，每月运量约三万余吨。从印度加尔各答到昆明3000多公里长的输油管道，也紧跟着建成，投入使用，从而迅速地极大地增强了中国抗战的效能，加快了打败日本侵略者夺取最后胜利的进程。事实雄辩地表明：滇西反攻作战真是功业彪炳。
此外，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这就是滇西战役的胜利，不但在战略上彻底粉碎了日军蓄诺已久“东击昆明，压迫中国屈服；西取印度，呼应纳粹与其会师中东”的企图，而且有力地支援着美军在西南太平洋上的进攻，并为东南亚战区和中国战区发动反攻作战，开启了先河，创造了条件，同时加速了日军第15军在英帕尔、第28军在若开的惨败。
更值得提出的是：当198师对高贡山上灰坡、北斋房的正面仰攻未克、遭受重大伤亡时，师长叶佩高独具过人的胆识，改用正面进攻牵制日军，果敢地派593团间道长驱敌后，出其不意袭占敌后交通补给枢纽桥头、马面头，对灰坡、北斋公房的日军构成“关门打狗”态势，使该敌弹尽援绝，被我全歼。开创了滇西战役中用迂回包围战术全歼负隅顽抗日军的先例。带动了远征军各部善于运用此项战术，相继在对日军设防严密、工事坚固的据点，如：腾冲、松山、平戛、龙陵、芒市、遮放，畹町的进攻中，一一取得了“围而歼之，无一漏网”的重大胜利，使滇西反攻作战普遍具有歼灭战的特点，对此自应大书特书、载在史册。
（二）
然而，我们在纪念滇西反攻作战完全胜利60周年这个充满欢欣和自豪感的历史时刻，回首往事，面对这个姗姗来迟的胜利，却不禁感慨万千，颇觉遗憾！我是亲身经历了这场历时两年有余、由胜而败再转败为胜、空前壮烈的滇缅战役幸存的老兵，因而有话想说，不吐不快。
我于1941年8月调任军委会驻滇参谋团长林蔚将军的机要参谋，作为侯腾少将的助手，曾参与制定《保卫滇缅路作战计划》、《中英联军缅南会战计划》、《国军进入泰国、越南作战指导方案》，并负责调查研究东南亚兵要地理、华侨状况、日谍活动等资料，参与筹建设在昆明北校场的“华侨训练班”，担任军事和游击战教官。1941年12月15日，作为中国驻印缅军事代表侯腾的机要参谋，带着电台、警卫人员随其在英国驻华武官丹尼斯少将陪同下飞赴印光。旋被派赴毛淡棉英17师任联络参谋，并组建“缅甸华侨抗日志愿队”，率其于1942年1月13、15、20日，分别在泰缅边陲要地帕罗土、密沙、密亚华迪，伏击日军先头部队，击毙其星光少佐以下146人，生俘川谷中尉等37人，打响了缅甸战役第一枪，首战奏捷。3月11日调任史迪威的联络参谋兼警卫队长，是中缅印战区有关事物的目击者，其个中情节，既耐人寻味也发人深省，更令人愤慨，有必要对其作深入的反思。
（三）
大英帝国是靠侵略发起来的。它的历史充满罪恶渊薮。在1840年以后的百余年内，中国深受其害。它一直在亚洲残暴地掠夺财富，却把亚洲人视为劣等民族而肆意凌辱。1941年12月下旬，由于世界汉法西斯战争的需要，特别是纳粹德国正在轰击英伦三岛，日本军队在马来亚已把英军打得一败涂地，这时丘吉尔才不得不同中国结盟。但是英国韦维尔上将竟拒绝中国远征军入缅援英，并要求据有中国在仰光待运的美援物资，遂引发中英间公开冲突。当罗斯福大声疾呼指出：“殖民帝国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西方世界必须抛弃把亚洲人视为劣等民族横加歧视的传统做法。对中国应平等对待以大国相与”时，丘吉尔却抱怨美国把中国估计过高，把中国看得同英国同等重要。声称，他“出任首相不是来主持英国丧礼，而是维护英帝国的权威和利益”。甚至毫不隐讳地表示，他不愿看到中国强大起来，以免威胁英国在亚洲的存在。这是多么卑鄙可憎的险恶用心啊！
我的好友、韦维尔的亲信、英17师副参谋长安德森上校曾向我透露：韦维尔最初拒绝华军入缅，是怕华军会赖在缅甸不走。同时由于英国威信大降，怕华军在缅甸打了胜仗会动摇英国的统治。后来英军在缅南和锡当河遭受惨败，韦维尔为了让华军替他分担缅战败北的责任，并掩护英军撤退，方紧急请求华军入缅，却又给华军作战制造不利条件，使华军三次丧失了在缅甸取胜的战机，反而陷于被动挨打的不利境地，导致缅甸战局逆转而无法挽救。其实，中国军人在缅甸战役中已得了连战皆捷的辉煌胜利，不但得到了世人称赞，连日军司令也很钦佩。其中，华侨志顾队在泰缅边陲三战三捷，在毛淡棉港挫败缅奸日谍炸毁英舰“奥哈马号”的企图，使数千英军生命得救；戴安澜守同古、克东枝、歼敌五千、使敌胆寒；孙立人、刘放吾创仁安羌大捷，歼敌逾千，救出英军七千余人，英伦轰动，中外同钦。事实证明：缅甸战役历胜而败，其咎在英。中国军队功不可没，缅甸侨胞贡献极大。这就是真实的历史。
如上所述，由于美英对华政策有根本分歧，加之中英两军的缅甸战略完全不同，便造成中国军队在缅甸连战皆捷却以失败告终的结局。此种用中华儿女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历史教训，岂能任其湮没！
缅甸失守后，面对收复缅甸问题，中美英三国的战略取向，又生歧异，以致史迪威策定的收复缅甸战略构想，在得到三国首脑批准并由美英联合参谋长委员会（简称CCS）定名为“安纳吉姆”计划后，却被英方屡予改变，横加阻挠，一直难产，收复缅甸的作战行动就一再迁延。从原定1943年3月开始反攻，直拖1944年5月才开始渡江，徒然使日军坐大。此战胜利，实在来得太迟啊！
美国虽然坚持“欧洲优先”的方针，却同时要尽力使中国迅速提高作战效能，以便使从中国空袭日本及其海上航线，并对其本土发动决定性进攻，因而急于要收复缅甸，开通中国的国际通道。
中国更急于收复缅甸，恢复国际通道，但缅战失败，已使其对英国失去信心。故坚持收复缅甸的作战应有美军参加，同时由印度和滇西发动进攻，东西对进，会师曼德勒；英国海军应同时登陆仰光，以期收到“南北水陆夹击，收复全缅”的效果。
而英国竟无意收复缅甸。它认为日本战败后缅甸自然要回归英国，不应假手中国。遂不让中国军队入缅。
中美英三国对收复缅甸的立场、态度是如此的大相径庭，遂导致计划一直变更，作战屡被推迟。可见同坚持殖民主义偏见的英国打交道，何其难也！
7月18日，史迪威向蒋介石提交收复缅甸计划，其主旨是：“英军3师，美军1师、驻印军2师，由英帕尔攻缅；远征军20师直取腊戍，相会夺取曼德勒；英海军同时在仰光登陆，然后南北对进，收复全缅“。这正合蒋意，他另加三项要求，由史迪威转报华盛顿。
10月14日美国对蒋介石的三项要求，除不能派兵参战外，余均照办。并要史迪威同韦维尔面商收复缅甸计划的实施问题。韦维尔总是百般推托，不愿攻缅，经马歇尔促伦敦干预，丘吉尔方告诫韦维尔：“不要公开拒绝史迪威收复缅甸的计划”。韦维尔心领神会，便采取表面上接受、实质上阻挠的策略，用各种借口来改变史迪威计划的目标和内容，他提出：“预定1943年3月1日开始行动，英军从英帕尔入缅，夺取卡萨。驻印军由列多越过荒无人烟的那加山，经胡康河谷夺取密支那，并沿此路线修建公路。滇西远征军应夺取腊戍。关于孟加拉湾的制空，制海权及两栖登陆，容后再议”。这个被定名为“安纳吉姆”的计划，同蒋介石所赞成的史迪威计划，相去甚远。但史迪威认为韦维尔由拒绝攻缅到愿意参加攻缅已大有进步，便积极筹备缅北战役。而蒋介石则因韦维尔改变了史迪威计划的作战范围和攻取目标，原甚不满，但因美英双方作出了实行“南北水陆夹击”和“增加空运及作战飞机”的承诺，便积极地向滇西调兵，决在2月前完成准备。不料，稍后英方又突然变卦，韦维尔于12月7日宣告取消缅北战役。这使蒋介石十分恼怒，电告罗斯福指责英国背诺，决定暂停攻缅。罗复电说：“一切当与丘吉尔在即将举行的卡萨布兰卡会议（以下简称卡港会议）中面商”。原定于1943年3月1日发动的滇缅战役便首次遭英方搁置。在1943年1月中旬的卡港会议上，起初英方仍对缅北作战表示冷漠，经马歇尔、金上将提出警告，美英才达成执行“安纳吉姆”计划的协议，其主要内容如下：“1、准备攻击日期暂以1943年11月15日为目标。2、反攻日期俟1943年夏间决定（决定日期应在7月以前）。3、如英国海军舰只与登陆舰缺乏，美国允设法拨补。”罗丘二人即派美空军司令安诺德、英国元帅（驻CCS代表）狄尔，美空军补给司令索莫维尔，携他二人致蒋介石的信赴渝，面报卡港会议关于收复缅甸的决定，使蒋颇悦。2月9日他们一行又在加尔各答，同宋子文、何应钦、史迪威、韦维尔、莫尼斯面商，当议定：“1、1943年11月至1944年5月为作战期间。2、陆军会师曼德勒。3、海军封锁孟加拉湾，登陆仰光。4、英军夺取若开。”这样一来，被英国搁置的收复缅甸战役，重新见到了实行的曙光。
然而，时隔4个多月，在1943年5月于华盛顿举行的“三叉戟”会议上，英国又不愿收复缅甸了，他们提出了绕过缅甸进攻新加坡的“茶碟”计划，遭到中美两方反对，结果接受美陆军意见，改行以收复缅北打通中印公路为目标的“鲁莽汉”计划，定于1943年雨季结束后开始，收复全缅的安纳吉姆计划再次被修改，
同年8月。在魁北会议上，设立以蒙巴顿为统帅、史迪威任副手的东南亚盟军统帅部，（辖缅甸，锡兰，印尼，马来亚，新加坡）取代印度司令部指挥缅甸战争。英方却未放弃绕过缅甸的图谋，对于美国坚持在1944年2月发动的缅北、滇西战役，英方只派温格特远程突击队参战，从而把收复缅甸的全部作战重担都推给中国驻印军和远征军了。
温格特是英特种战专家，他指挥的沙漠远程奇袭队，曾在埃塞俄比亚同时任英军旅长的斯利姆密切配合，在消灭意大利军团的战斗中，建立殊勋，塞拉西皇帝由他护送回亚的斯亚贝巴，重新执政。1942年4月中旬缅甸战局逆转，韦维尔派他到缅甸，接替蔡岳中校统率原来由我组建的缅甸华侨抗日志愿队，将其隐蔽在掸邦高原、八莫地区、明京山区，开展敌后作战，1943年2月上旬，史迪威派我和斯利尼上校，随温格特创建的远程突击队七个纵队约3300人间道入缅，在缅北伊江两岸袭击日军，破坏交通通信，于4月中旬撤回印度。温格特这支部队，后来发展成拥有六个旅，近三万人，配有空军大队的独立突击兵团。我曾于1944年3月5日作为史迪威的联络参谋随温格特率77旅空降到敌后卡萨，建立基地。由于它是一支轻装部队，不能担任攻城略地的重任，只会奇袭日军，对史迪威在胡康河谷作战，起到了一定的策应作用。3月24日，我随温格特同坐一架小型双翼联络机，由卡萨飞赴因道歧湖，降落时失事，他和驾驶员、卫士三人遇难身亡，我和英军中校开普生在飞机起火时被弹出舱外，坠入湖中，被英军救起，幸免于难。我总觉得中国军队在整个缅甸作战中，一直被英国愚弄，痛心啊！
中国驻印军先头部队第112团陈鸣人部于1943年10月下旬，先后攻占了新平洋、拉家苏、临宾、于邦等缅北要地，接着孙立人指挥所部取得于邦、大洛大捷，公路通到新平洋，机场及后勤通信设施俱妥，主力已经集中。1944年元旦过后，史迪威便下令全面进攻，直取孟关。然而这时整个中缅印战场，却只在胡康谷地有战斗，而英帕尔，亲敦江畔和滇西，仍然是一潭死水，毫无动静，真是咄咄怪事。
早在1943年春我和斯利尼随温格特首次长驱敌后归来时，曾向史迪威建议：“反攻缅北必须由列多、英帕尔、滇西同时出击，并以突击队分别奇袭密支那、孟拱、英多，断敌后路，造成三面进攻，前后夹击之势。”史迪威对此十方赞赏，决意采纳。但他的参谋长柏特诺却倾虑重重，颇多歧义。开罗会议后史迪威返回列多积极筹划作战，征询我和5307团长梅里尔及斯利尼的意见时，我们仍主张：“三面进攻，前后夹击。”但因开罗会议后六天，在德黑兰会议上，邱吉尔得到斯大林于德国战败后进攻日本的承诺，便逼着罗斯福对中国弃诺，取消仰光登陆的“海盗”计划，叫蒋介石延至1944年11月后开始进攻，以致驻印军开始进攻时，滇西远征军仍按兵不动。而英军只派温格特突击队参战，且要等到驻印军队夺取孟关后才行动。史迪威派我和斯利尼飞往英帕尔会晤斯利姆，请其派突击队空降卡萨，策应驻印军作战。他派温格特随我们来新平洋，会晤史迪威。温格特是一位有远见、较少英国传统的真正军人，他赞成“三面进攻，前后夹击”方针，同意立即向卡萨空降，切断铁路，夺取孟拱，英多。但此事为蒙巴顿所阻，仍令其于孟关攻克后行动。后温格特自作主张，将原来归他指挥的美军5307团交还史迪威，令其立即归建，以便用于奇袭密支那。可见他对史迪威是真心相助。结果3月5日驻印军攻克孟关时，温格特已率第77旅空降卡萨（我与同行），开辟了敌后战场。遗憾的是，史迪威竟听信柏特诺建议，令5307团随孙立人去夺取瓦拉班，而未能接受我的主张，将该部和150团空降密支那，以致日军18师团，后路仍然畅通，继续坚持顽抗，使胡康河谷战斗，延至3月29日新22师攻占沙杜渣后，方告结束，又让18师团长田中信一逃脱了。
我克孟关之日，正是日本发动“乌号”作战，派15军（辖15、31、33三个师团）进攻科希马和英帕而之时。它并没有受到温格特突击队在其东侧卡萨空降成功，并切断了缅北铁、公路，在伊洛瓦底江沿线冲杀日军的影响。同时也表明英军没有从英帕尔进攻缅甸，是导致日军敢于进攻英帕尔、科希马的原因之一。而日军对英帕尔、科希马的进攻，更引起华盛顿CCS的惊慌，唯恐阿萨姆难保，印度难安，驻印军再次被围。CCS便促马歇尔以罗斯福名义，先后五次电告蒋介石，威逼中国出兵攻缅，蒋介石为维护国家尊严，不为所逼。迨英帕尔告急，科希马弃守，驻印军后方受到威胁，他便毅然派14、50两师于4月初空运印度，并下令远征军于5月11日渡江进攻，印缅战局形势，因之全面改观，使史迪威得以专心于缅北反攻，于5月17日奇袭密支那，加速了滇西、缅北两大兵团胜利会师，打通中印公路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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