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远征军背后:十万中国孩子 只有三十多个回家
2017-04-14 10:28 中国远征军网
77岁的张三幸从西安来到腾冲,祭拜自己的父亲,祭拜中国远征军。黑色石墙绵延百米,密密麻麻的蓝色小字,一刀刀刻下去,是103141个名字。
77岁的陕西人张三幸佝偻着身子,打一把伞,眯着眼聚光,看了好长时间。他要找父亲张双照的名字。
这是清明节的云南腾冲国殇墓园。天正滴滴答答落雨,白菊花铺了好几层,一炷炷香烧了起来,青色的烟,柔弱无骨,没入天色之中。
查无此人。石墙和墓园管理处的电子名录给了他同样的答复。
七十多年前的张双照,他是哪个部队的士兵,死在哪儿,埋骨何处,没人知道。
1942年到1945年,滇缅危急,面对突然来临的战争、祖国的号召,三十万士兵入缅甸作战,他们被称为“中国远征军”。
据统计,近十万人在缅甸战死。十万死者,是十万母亲的孩子。
七十年过去了,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尸骸都没于荒野,未能回家,只有三十多具遗骸通过官方途径回国。还有347具遗骸,2015年被挖出后悬置,至今未获安葬。
离家时,张双照才20岁。
那是1942年的四月,陕西省洛南县张沟村,桃花刚结了骨朵儿,而张双照刚有了个儿子,庄稼人朴拙,取名张三幸,三生有幸的意思。怀里这个小孩儿,让他感到了责任,生活从此轻慢不得。
战火和乱世一起来了。当时是“双丁抽一”的兵役制,家里要有两个男孩,就必须有一个要上战场。保长来抓壮丁那天,张家兄弟俩藏起来,弟弟先被找到,绑起来就要带走,哥哥张双照走出来,“弟弟没结婚,我替他去。”
他转身回到屋子里,抱起炕上五个月的儿子,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放到19岁的妻子怀里。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走了。父母、妻子也没办法,一家人望着他的背影哭。
走了就杳无音讯了。直到秋天,他捎口信回家,说自己到了云南,生了病,要家里寄点钱过去。家里没钱,借了钱寄过去。到了第二年,又来消息,只说人没了。在哪儿没的,怎么没的,不知道。
母亲无法接受,很快就疯了。成天不吃不喝,举着个饭勺,在村子里嚷嚷闹闹,整夜整夜地唱戏。妻子改嫁了。给他借的治病钱,解放后家里才用三袋麦子还上。
儿子张三幸,早就活过了父亲离世时的年龄。父亲一张十五六岁时的照片,被他一直带在身上,反复翻看过,都快揉碎了。又放大了,摆在老家的客厅里。
照片里,张双照穿布衫,微微皱眉,头发拿刀刮过,新发又长了出来,青青的一茬。
张双照开拔去云南的那个春天,湖南、四川、贵州等十多个省份的士兵也已经在路上了。他们都十分年轻,大多数都是还没有经历过幸福、日子才刚刚记到脑海里的青年。
这年一月,日军从泰缅边境入侵缅甸,夺下仰光,进逼中国大后方和西南门户。云南遂成日军南进重要战略目标。为了保住滇缅公路这唯一一条对外接受海外抗战物资的通道,青年们被送往缅甸和印度的热带丛林。
除了被抓壮丁,也有许多人是受到感召,自愿参军。复旦大学学生曹越华在给女友的信中写道:这是我青春时代第一次以最庄严的生命名义,用“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出征。此时,感到周身涌动的是滚烫的热血,满腔起伏的是沸腾的浩气。
那时的《知识青年从军歌》这样唱道,“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热带与亚热带的森林,是生命力最旺盛的造物。无论经过多么惨烈的炮火,只要雨落几场,草木就会从裂缝里长出来,盖满群山。
野人山尤其如此。这里已经很难看到战争的痕迹了。这个面积数百里的无人区,在缅甸北部,喜马拉雅山之南,被原始森林覆盖,终年云封雾锁,不见天日。
云南的远征军历史研究者戈叔亚说,就算是隔了几十年,躺在病床上垂垂老去的老兵听到“野人山”三个字,还要大哭。
1943年,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失利后,归国通道被日军切断,大部分将士在远征军第5军军长杜聿明的带领下选择穿越野人山回国。
林中瘴气弥漫,疾病流行,缺医少食。杜聿明于1960年在公开发表的《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一文中,曾提到这段逃亡的经历:
自六月一日以后至七月中,缅甸雨水特大,整天倾盆大雨。既不能徒涉,也无法架桥摆渡。加以原始森林内潮湿特甚,蚂蝗、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小虫到处皆是。蚂蝗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一个发高热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蝗吸血,蚂蚁侵蚀,大雨冲洗,数小时内就变为白骨。官兵死亡累累,前后相继,沿途尸骨遍野,惨绝人寰。
在文中,杜聿明称,在撤退中意外死伤的战士,比在战场上与敌战斗而死伤的战士,要多数倍。
第五军的参谋邹德安曾回忆,穿越野人山时,路边有部队搭的草棚子,供大家走累了休息,他一看发现一排排死人,很整齐地排队躺着,觉得太奇怪了,后来才发现,那些躺下休息的人,本只想睡一觉,但是一躺下就醒不来了。醒来的走了,空了一个位置,活人插空躺下,可能又死了。
那时正修滇缅铁路,修路的工程师们也跟着军队撤退。他们年纪大了,又没有武器,“有枪还能拿枪自杀”,于是只好吊死。路边树上都是他们的尸体,“吊着那么多,起风一吹,看了极其恐怖,对军心影响特别大。”
据杜聿明的估计,在第一次入缅作战中,中国远征军牺牲人数超过六万,其中有五万人是在撤退途中非战斗死亡的。他们就倒在丛林之中,再也没有爬起来。同样重要的是,史料中没有任何关于他们被埋葬的记载。亲历者回忆,大多数人就那样曝尸荒野,白骨无人收。
戈叔亚介绍,资料显示,第二次入缅作战时牺牲人数在4万左右。算起来,就是十万将士牺牲在了缅甸。
月初,我们从腾冲的猴桥口岸出境,前往缅甸北部的城市密支那,去寻找战时墓地的遗迹。沿路经过高山、密林、平原、江河,每隔几十公里,都有军警设卡检查。
密支那本来有三处远征军墓地,战时留下伤病战士照看。如今墓地已悉数被毁,50师和新30师的墓地,现被辟为两处学校,14师墓地则变为一片居民区。今年4月5日,国内的关爱老兵志愿者前去祭奠,新30师墓地之上,已经长了高大的香蕉树,居民的猪、鸡在上面扒食。
关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墓地被破坏的原因,一直有两种说法。戈叔亚认为,一是因为缅甸政府军与溃入缅甸境内的国民党部队作战失利,缅甸当地民众以捣毁中国人墓地泄愤。再就是文革期间,中缅两国关系交恶。缅甸民众在与当地华人华侨的对立中有破坏墓地的行为。
很长一段时间里,在缅华人只能偷偷祭奠战亡将士。
本世纪初,腾冲远征军历史研究者李正到缅甸去采访抗战老兵,找到一个在当地华人学校教书的老兵后代。缅甸法律规定信仰自由,他们便把学校打扮成关庙,规避政府的检查。
学校大厅显眼处,挂着一张关云长的画像,老兵后代拉他过去,撩起画像,后面竟藏着一个牌位,上书“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之灵位”,李正当时受到极大震撼,“他们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去纪念不能被纪念的人。”
与之相对的是,同是参战国,美军士兵遗骸被迁回国内,日本人除组织密集搜骨外,还在密支那建起慰灵碑、慰灵塔。卧佛寺是密支那著名景点,大殿中有一尊涅槃的卧佛,是仅次于仰光的全缅第二大睡佛。这个寺院的捐建者,是一个名叫坂口睦的日本士兵。院内立有一块日军的招魂之碑。
老兵日渐凋零,如今已剩不多。十几年前,李正曾对健在的在缅老兵做过访谈,他们最耿耿于怀的事,便是密支那墓地被毁。老兵孙增光说,“我们都是老人了,快死的人了,但是在死之前,希望能够看到,不管是大陆政府还是台湾政府,为这些死去的人重修墓地……”
今年4月5日的祭拜仪式上,面朝遗骨,志愿者惠大鹏不无动情:“我们在仰光看过英国人的墓地,从仰光到同古到曼德勒到密支那,到处都是日本人建的慰灵塔和纪念碑,他们把能找到的遗骸一具具接了回去。而我们的遗骸却要埋在猪圈下面,埋在厕所下面,埋在操场下面。”
惠大鹏是湖南女婿,长期关注在缅的远征军遗骸——当年的远征军里,近半都是湖南籍,有种说法是“无湘不成军”。古时湘楚之地巫风盛行,湘人特别是土家族人死在外地,千里赶尸也是要回家的。
2015年,他曾参加龙越基金会主办的“迎接远征军遗骸归国”活动。
那年4月,基金会开始在密支那的新30师墓地挖掘遗骸。10日上午的最初几小时,什么都没挖到。快到中午12点,突然挖出一个头骨,考古专家用铲子拨了一下,拨出一个帽徽。当时惠大鹏非常震动,“这个帽徽挖出来,就像是那些老兵告诉大家,我们在这个地方,赶紧挖。”
347具遗骸陆续被挖了出来,但基金会与当地最大的华人团体“密支那云南同乡会”起了冲突,遗骸被同乡会锁进一间平房,门上钉了木板,一辆重型卡车堵在门前。
密支那云南同乡会,是当地最大的华人团体之一,在密支那已有八十多年历史。会长高仲品说,他们也为远征军墓地的重建呼吁过。
上世纪九十年代,他们找到当地景颇族的领袖,提出买一块地,让当时在14师墓地上居住的景颇族人搬走,接着就可以重修墓园。
但高仲品说,当时他们分别与台湾的相关部门和中国驻缅甸大使馆联系,两边都态度微妙,没有给出明确答复,这个方案最后也因为资金问题,不了了之。
这次遗骸归国活动,在外界的极高期待下开始,最终却草草收场。
当时活动的全程参与者、现任同乡会会长高仲品称,不愿再提起往事。“当时对方工作人员的态度伤害了同乡的感情。”他这样解释同乡会堵门的行为,“后面的一些情况,也不是我们每个人可以(左右)的。”
其实,早在2011年,国内就曾有过挖掘中国远征军遗骸回国的先例。
那是一场备极哀荣的仪式。按照云南当地的风俗,在边境口岸放着的远征军骨灰,盖上了青天白日旗,被穿着黑色中山装、戴着白色手套的青年捧着,经过起灵、迎灵、护灵的仪式,在安魂曲声里,十九具遗骸被埋进了云南腾冲国殇墓园的地宫。
这是一次“国家行动”。2011年,正值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云南省侨联、云南省黄埔同学会等首次发起“忠魂归国”行动。这个活动成立了专门的组委会,主任是时任云南省侨联主席的李嵘。
高仲品回忆,当时腾冲的统战部和侨办找到他们,说需要一些远征军遗骸,希望同乡会配合,能挖多少挖多少。当时在密支那的第30师墓地遗址中挖了十具,又在第50师墓地遗址挖了九具。
这些遗骨都浅浅掩埋在半米不到的地下,一米左右一具整齐排列,一律都是脚向西,头向东。那是指向中国的方向。
腾冲统战部一名官员告诉记者,她认为,做此事一定要注意的是,在国外挖遗骸时该低调,但是只要进了国门,怎么高调都没问题。
全程参与此事的滇西抗战纪念馆副馆长伯绍海回忆,当时的计划十分周密——在缅华侨偷偷挖出遗骸后,直接送到边境,提前一个月进了国门,在口岸搭了灵棚供奉,并派人驻守。等到9月13日,真正选定举行仪式的日子,他们再去边境迎接。“实际上我们已经完全掌握了这批遗骸,不会出任何意外。”
受访的官方人士均强调两个观点,一是这种涉及多种敏感议题的活动,必须要以国家的名义,靠政府来组织和运作;二是,在别国的土地上动土,必须保持高度的低调和谨慎。
那次活动结束时,云南省一位官员在受访时曾明确表示:“忠魂归国活动只是一个开始,寻找远征军将士遗骸的工作还将继续,我们要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让他们的精神永世长存。”
后来,腾冲国殇墓园又从缅甸迁回一批遗骸。加上2011年的第一次,两次共迁回三十多具遗骸。
国殇墓园那个为远征军新建的地宫,确实是考虑到了之后还可能回国的远征军遗骸,而留出了很大的空间,还留出七块没有刻字的碑。
国境这边,是虚位以待的墓地;国境那边,是久久不得落葬的347具遗骸。
2015年被关在小平房里的347具遗骸,至今仍一具一具装在箱子里,没挪动过。屋后是当地居民的猪圈,散养的鸡,在屋顶跳来跳去。屋旁一大蓬竹子,风一吹,竹叶透过瓦间的缝隙掉下来。
小平房后,建起了一个约有两百平的砖房,屋内放置了红色的铁架,每个架子有五层。屋子晾着,还没有建其他的设施。这是中国驻缅甸大使馆刚刚建成的远征军遗骸临时存放点。
云南同乡会会长高仲品说,2015年遗骸回国风波之后,同乡会希望在当地的华人墓园旁,就地将347具遗骸安葬,再建一个纪念碑。“花一两百万,简单安置”。
但大使馆方面的意见是这样太草率,他们倾向更体面地安葬。2016年,大使馆与同乡会一起,找好了一块一百五十亩左右的地,由一位当地华人半捐半卖。大使馆给出的建墓园经费为两百万美金,这笔钱由在缅甸的一些中国企业捐助。
同乡会就此事与密支那政府交涉,政府的意思是,只要土地问题同乡会能自己解决,密支那政府不会反对。
去年中秋之后,民政部、中国驻缅甸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到密支那,与当地老兵后裔及同乡会成员举行了一次座谈会。老兵后裔邓恭标说,是“征求大家意见”的意思。
当时同乡会成员先发言,意见一致,希望把遗骸安葬在密支那。
邓恭标的父亲一生思乡,至死对故乡念念不忘,他被父亲的情感影响,是遗骸回国的最坚定支持者。他火了,推开麦克风,站起来:“我不高兴,回家永远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是什么党,既然承认他们是民族英雄,为什么不让他们回家?”
座谈会之后,修建墓地的计划就此搁置。之后再传来的消息,便是先建一个临时搁置的场所。中国驻缅甸大使馆负责了包括资金、设计、建筑的全程。
至于遗骸何时搬进临时存放点,最终会以什么形式、落葬在何方,一切都还是未知。
与邓恭标持相同意见的,还有志愿者惠大鹏。2015年遗骸回国受阻后,他开始留胡须,如今已经长且茂密。站在小平房前点香,他声音颤抖,“我有点激动,曾经有两三个晚上,我都会梦见这个事情,他们回不去,对我来说这个事情是没有结束的。我也不知道要多久,他们才能回去。”
这些死者,大多像当时的张双照一样年轻。
离家时他才五个月大的孩子张三幸,如今已经77岁了。从陕西带来了花馍馍、挂面、苹果、柿饼,当地最好的西凤酒、好猫烟。
七十多年前,饭都吃不饱,他想父亲可能一生都没喝过好酒,所以这次带来给他尝尝。不知道他埋骨何处,只好在国殇墓园,轻轻洒上一点儿。
他年纪大了,又摔了一跤,怕自己这次不来,下次就来不了了。找不着名字,他只好带了一枚徽章回去。
还是难过,“咋能不想呢”,他对记者说,“好歹生我一回。”
文|新京报记者 罗婷 实习生 张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