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安澜将军之子:父亲牺牲时凝视祖国方向
2014-05-30 12:50 中国远征军网
1942年,戴安澜将军出征缅甸前在广西照相留念。戴澄东提供
5月26日是戴安澜将军殉国72周年纪念日,今年又是他诞辰110周年。
1942年5月26日,中国远征军第五军200师师长戴安澜,在入缅作战期间因伤口感染恶化而逝世,年仅38岁。临终前,他仍竭尽余力,用手指出北上回国的路线,示意部队无论如何也要回到祖国。7天后,他的将士跨过国境线归国。
噩耗传来,举国悲恸。200师途径腾冲时,全县父老乡亲沿街而跪,迎接将军遗骸。路过安宁时,一位老华侨主动捐出百年之后备下的楠木棺材。灵柩途经昆明、贵阳、桂林、全州等地,家家素烛鲜花,人人挥涕执绋。
戴安澜是“二战”中唯一一位获得美国勋章的中国军人,他麾下的200师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支机械化师。同古一战,他率领200师9000将士,抗击2万多日军达12天之久。
“现在孤军奋斗,决以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为国战死,事极光荣。”这是戴安澜留给家人的最后一封家书。如今戴安澜长眠于家乡安徽芜湖的赭山公园。他牺牲时,最小的儿子戴澄东尚在襁褓之中。每年清明,戴澄东都坚持带着子孙三代来到父亲墓前,敬上一杯酒,陪父亲说说话。2011年,他赴缅甸找到戴安澜当年殉国之所,洒泪祭父。
不久前,南方日报记者在祭拜戴安澜将军后专访戴澄东。戴澄东坦言,父亲虽然没有陪伴自己的成长,但自己通过家书和母亲的转述,时常能感受到父亲的教诲。“父亲之所以能够舍小家、为国不畏牺牲,正是黄埔精神熏陶的结果。”戴澄东说,所谓黄埔精神,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在远征军的身上也可以找寻得到,要弘扬黄埔精神,两岸就应该共同挖掘远征军的价值。
谈入缅抗战
弥留时,他面向祖国的方向凝视
南方日报:现在回顾戴将军入缅抗日的这段历史,有没有新的发现?
戴澄东:第一次入缅作战以及200师最后为什么会溃败,学界一直有很多种解读和分析。在我看来,失败很大程度上与英军的情报失误有关。根据200师副师长郑庭笈的回忆,同古保卫战之后,由于西路英军过快溃退,200师的右翼完全暴露,陷入了被敌军截断包围歼灭的危险,远征军无奈放弃既有的平满纳作战计划,集中兵力保全滇缅公路起点腊戌的两大门户——棠吉和梅谋。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英方情报说在第5军西北方向的乔克巴当发现3000余名日军。这很奇怪,因为当时66军38师孙立人部刚刚在乔克巴当的南面取得仁安羌大捷,这么大一支日军队伍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过去,怎么可能毫无察觉。所以父亲和第5军军长杜聿明仍主张东征棠吉、梅谋,确保腊戌,以防日军切断我退路。但史迪威和英方坚称情报确实,下令200师非去不可。无奈,父亲只能率两个主力团驱车疾驰乔克巴当,果然没有发现敌军。
南方日报:这个虚假情报后果还是很要命的。
戴澄东:是的,这个虚假情报,导致200师贻误了3天战机且疲于奔命,使日军56师团先于200师一天占领棠吉,并以日行军百公里的速度迅速穿插到腊戌,很快就切断了远征军回国的后路,自此之后,远征军陷于被动,分散混乱,接连败北。
南方日报:戴将军牺牲时的情况您有所了解吗?
戴澄东:父亲的作战秘书后来回忆,1942年5月18日晚上,200师在突围中冲进了日军的埋伏,父亲走在最前面,他的参谋长走在第二,战士们跟在后面。日军发现后就用重机枪扫射,父亲胸部和腹部各中一枪,伤势严重。如果在正常作战条件下,父亲应该可以挽救回来,但当时连日大雨,父亲的伤口被雨水浸泡后感染化脓,卫生员在奔跑中又丢了急救包,他伤势很快恶化,高烧不退。父亲在弥留之际示意卫士将他扶起,面向祖国的方向凝视。当副师长郑庭笈问他下一步怎么把部队带回去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示意战士拿出地图,用手指着地图,要部队立即在茅邦处渡过瑞丽江,又用手指了回国的路线。
再寻殉国处
历尽波折,寻到将军牺牲的古庙
南方日报:戴将军牺牲60多年后,为什么您要去缅甸寻找父亲的殉国地?
戴澄东:这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有一天母亲很感慨地对我说,父亲殉国的时候怎么连个梦也没有托过来!过去那么多年,家人却一直不清楚父亲确切的牺牲地点,不能在那儿祭拜父亲,这是母亲的遗憾。母亲去世后,我就想着去缅甸寻找父亲的牺牲地,但因为所处区域在缅甸属于禁区,所以无法实现。2011年初,通过有关部门,缅甸当时的总统吴登盛特批了我前往缅甸到父亲牺牲地凭吊、祭拜的请求。当年5月26日,我和南京民间抗战博物馆馆长吴先斌一起,踏上去缅甸寻找父亲牺牲地的艰难旅途。
南方日报:可想而知,这个过程应该十分艰辛。
戴澄东:是的。我父亲是在茅邦一个庙里牺牲的,但找到这个地方费了很多波折。历史上只记载在缅甸一个叫“茅邦”的地方,但地图上并没有这个地名,具体地点也不清楚。茅邦地处缅甸深山老林中,后来我们是在当地华人和远征军后代的帮助下找到的。前几天暴雨滂沱,我们迷路找了很久也找不到,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老天好像被我们感动了,突然放晴,随后我们就看到了一座古庙。近70年过去了,当我们看到这座古庙时,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就是这个地方”。古庙已毁,但四周遗落有很多大石头,一看便是曾经用作建筑的,现场是一个平台,一旁有两棵比合抱还粗的老榕树,这些与已有的记载都能相互印证。在缅甸寻找前后花了15天,期间有很多巧合,比如5月26日是我们获得缅甸政府签证的日子,这个日子正是父亲在缅甸牺牲的日子;5月29日,我们启程奔赴缅甸,这天又是父亲火化的日子。
南方日报:目前在缅甸有没有可以祭奠戴将军的场所?
戴澄东:去年一月份,我和南京民间抗日博物馆借助当地寺庙的力量在缅甸修建了一座佛塔,用来祭奠父亲和他长眠缅甸的200师将士。我们计划定期去缅甸为他们做法事。
南方日报:200师有多少将士的遗骨现在依然埋在缅甸的丛林里?
戴澄东:确切的数字已经无法统计了。当年200师突围时的总数将近1万人,最终回国的只有4000余人,所以葬身在缅北山林里的将士推算有四五千人。
忆父亲印象
直言抗战胜利后“还是要国共合作”
南方日报:在您印象中,戴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戴澄东:父亲牺牲时,我年纪尚小,对父亲没有什么印象,但母亲生前常告诉我,父亲在世时最爱说的两句话,一句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另一句是“人穷志不穷”。父亲时常将家庭和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这两句话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很有用。父亲视民族利益高于一切。当年有记者采访父亲,问他对于抗战胜利后的看法,父亲直言“还是要国共合作”,但在当年,因为新闻审查制度,他的这段话没有在报纸上出现,直到最近才有史料显现出来。
南方日报:戴将军在最后一封家书中说“为国战死,事极光荣”,感动许多人,您怎么理解这封家书?
戴澄东:父亲这最后一封家书寄来时,我才一岁。虽然只是薄纸一张,却承载了父亲对家国厚重的情感。为了国家民族,他不惜牺牲自我,同时他对自己的家也十分有感情,他说“所念者,老母在外,未能奉侍”。这封家书饱含了父亲的儿女情长,但是他的私人感情,最后都融化到了对国家和民族的大爱当中。
南方日报:为什么要带上子孙祭拜戴将军?
戴澄东:我每年都会带着子孙一起祭拜父亲,想通过祭拜让他们接受教育,将父亲所代表的黄埔精神一代代传承下去。在我幼时,我母亲常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教育我们四兄妹,希望培养起我们的责任感,让我们明白“人穷志不穷”的道理,努力学习父亲的高尚精神。我带着子孙一起祭拜父亲,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希望他们能传承戴家人的风骨。
叙黄埔情缘
在远征军身上可寻得到黄埔精神
南方日报:当时您父亲为什么要报考黄埔军校?
戴澄东:我的祖父辈有人从保定军校毕业,之后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因此黄埔军校开办后,父亲就希望考进黄埔军校参加革命。
父亲先考了黄埔军校第一期,他文化成绩很好,但是因为家里穷,营养跟不上,身体不行没能够录取。父亲没有放弃,报名参加了广州革命军,渐渐练就了健康的体魄,1924年底参加黄埔军校第三期入伍生队,1925年7月正式成为黄埔军校三期学生。
南方日报:您父亲被誉为“黄埔之英”,您眼中的黄埔精神是什么?
戴澄东:中国人常讲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就把黄埔精神诠释得很好,这在远征军的身上也可以找寻得到。这句话教育着世世代代的中国人,要求每一个中国人都要关心国家大事,要将自己与国家形势融合在一起。父亲深受黄埔精神的教育与影响,有了不怕牺牲的精神力量。我曾在缅甸接触过几个年逾九十的远征军老兵,他们十几岁就离家去参军,他们的父母认为,他们这一走是“连家都不要了”,可他们说,国如果都没有了,哪里还有家,这就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
南方日报:远征军援缅抗日、保家卫国既是黄埔精神的体现,也是两岸共同的历史记忆,您觉得两岸如何铭记这段历史、发扬黄埔精神?
戴澄东:黄埔精神是两岸的共同财富,远征军中有不少是黄埔学生。远征军所体现出来的黄埔精神,是海峡两岸人民的一种情感纽带。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能够拍摄或出版与远征军有关的电视剧或书籍,可以由海峡两岸一起来携手制作,更好地认识、挖掘这段历史,并借此促进两岸的政治与文化交流。
●南方日报记者 骆骁骅 实习生 韦欣欣 发自安徽芜湖